我的老爷爷活了八十三岁,我因此有幸见到过他。
但我只见过他一面。他有两个儿子。我爷爷是他的第二个儿子。不知哪一年分家之后,他跟着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爷爷过,并且住在我大爷爷家里,以致我没能多见他几面。
我所见到的他老人家的惟一的形象,是躺在支了蚊帐的炕上,身上盖着被子或者也许是被单。所以,我不知道他的身量高矮,——从我爷爷的身高判断,他是中等偏上的个头。留在我脑海里的他的模样,也只是枕在枕头上面,侧转过来的大半个面庞。
当我被父亲——也许是母亲——领着走进他住的正房也就是北屋里以后,他让我跪在置于炕前的一个蒲团上磕头,对面是一张八仙桌子,桌后的墙上是不是挂着神像——想来应该挂——则忘记了。见我磕了几个头后,老爷爷赞许地说:
“好孩子。”
那时,我是他重孙辈上的惟一的孙子,他大约感到了四世同堂的满足。照我想来,此前他应该是见过我的,我因太小,没有记忆。
待我站起身来,他让父亲——也许是母亲——将放在他枕头旁边的小半碗糊状的食物,端给我吃。那糊状食物很甜,也香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用一种近似于桃酥的点心,加了开水和的。那原本当然是和了给他吃的。
看我吃得津津有味儿的样子,他露出了笑容,又说:
“长大了好好念书。”
我看着他轻轻地应了一声。
我对老爷爷的身世和行状,所知甚少。单是从大人们的言谈中知道,我老爷爷一辈子吃斋行善,急公好义。
有关老爷爷的故事,我只听说过一则:有一年,他赶集卖牛。卖得顺利而且价钱也感到满意。当买主将牛牵走以后,有相识的告知:买牛的是河西里宰坊的人。闻听这话,老爷爷二话没说,急忙往河西追去。一俟追上那人,先把牛缰绳抓住,说道:“这牛,俺不卖了!”随即,将卖牛的钱塞向对方怀里。买牛的人心虚,就说:“哎?哎?有事好商量,咱再,再……”“宰!宰!早知道你宰,给多少钱也不卖!”老爷爷说罢,扭头转身牵着牛回来。
我老爷爷有个很好的名字:“凤德”。《论语》有云:“凤兮!凤兮!何德之衰?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已而!已而!今之从政者殆而!”《辞海》关于“凤德”的解释是:指士大夫的德行名望。
我不知道我老爷爷是否识字。我猜想,他即使不识字的话也一定渴求文化和仰慕有文化的人。
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是否识字,从他过年买黄历来看,也许多多少少地认识几个。
然而我爷爷却掌握大量的农谚,对于二十四节气等等,比较熟悉。还有,北极星如何如何,北斗星如何如何,闰年如何如何,他都曾对我讲过。至今留在我记忆中有关月亮出没规律的谚语,像“初八二十三,半宿月亮天”——就农历而言,每月初八,月亮于半夜时分升起,每月的二十三日,月亮于半夜时分落山——等,就是当年听爷爷讲的。
我相信,我爷爷的身上,有着我老爷爷的“投影”。倘然一个胼手胝足的普通农民,也有其一定质地和含量的“文化”形象的话,我就依据我熟悉的我爷爷,来揣测我老爷爷的“文化”形象。
我见过老爷爷之后不久,老人家去世了。出丧的时候,我在人来人往的胡同里玩耍。不慎跌了一脚,放声大哭起来。一位乡亲竟然说道:
“这孩子不孬!老爷爷死了知道哭了,还哭得挺痛。”
这是一个农民的幽默。听他这样一说,我反而不再哭了。
我那时也不过两三岁的样子。既不知为老爷爷的去世悲痛,更不懂老爷爷所谓“好好念书”是什么意思。
就我的印象来说,老爷爷的夕阳一瞬是温暖而美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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